从文明演进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及历史分期

　　从文明演进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及历史分期

　　什么是历史？

　　哲人有言：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对话。或许正因为如此，随着“现在”的位移，“过去”也就有了新意蕴：19世纪晚期，梁启超、王国维等一代大师掀起“史界革命”，中国史学呈现出崭新局面；20世纪中期，郭沫若、范文澜等史家力倡从唯物史观视角观察历史，中国史学又经历了一次巨变；上个世纪末，我国不少学者开始从文明史观的角度来研究历史，这或许又是一场引导人们重新审视包括中华民族在内的人类历史进程的史学革命？

　　那么，什么是文明史观？从文明史观角度审视中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及历史分期，我国的学者们又提出了哪些足以冲击甚至是重构“我们心中的历史”的新观点？

　　一

　　上个世纪末以来，我国的不少学者开始从人类文明演进的角度来研究历史，并逐渐成为史学界的主导思潮，计翔翔等三人合著的《世界文明史简编》、齐世荣主编的《人类文明的演进》和马克垚主编的《世界文明史》都体现着这种研究的进展与成果；汝信总主编的《世界文明大系》丛书也正在以专题史的方式陆续出版。

　　对中学历史教育而言，更具有决定意义的是这种趋势目前已经变成了国家对我国中学历史教学的统一要求：正在试行的全日制义务教育《历史与社会课程标准》（实验）和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实验）及根据这些标准编写的新教材就是从文明演进的角度来组织教学内容和阐述历史的；高考中的文科综合能力测试也已体现出这一趋势，由教育部考试中心《中国考试》杂志社组织撰写的对2004年高考文综试卷的评价报告明确指出，近年来，“人们日益重视从人类文明演进的角度来研究历史”，“2004年历史试题凸现了这一特点”。①

　　虽然说“人类的历史是文明的历史。不可能用其他任何思路来思考人类的发展”②，但真正开文明史研究之先河的是伏尔泰，其代表作是《风俗论》；英国史学家汤因比的《历史研究》被认为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明史”，他从全球文明的宏观角度研究世界史，在二战前曾风靡世界；美国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用全球观点并囊括全球文明编写的世界文明史名著（顺便指出，2004年全国高考文综卷中的“西方人了解的世界范围示意图”就取材于《全球通史》中的插图）。此外，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完成于1963年的《文明史纲》，也是一部自成理论体系的文明史经典之作；而美国学者亨廷顿于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因为提出了西方和非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将成为冷战后全球政治斗争主线这一观点，成为一部极有争议而影响广泛的重要著作。

　　二

　　那么，在文明史研究中，学者们主要提出了哪些观点？

　　首先是关于“文明”的定义。“文明”一词产生于18世纪的法国。“文明”这一术语至今尚未形成共识。比较通行的观点是：动态地看“文明与野蛮相对应，用来指社会的一种进步的过程，……一种发展趋向”；从静态看又是指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的伟大成果，……可以大致把文明划分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大类”③。因此，“文明演进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总纲”④。文明史的内容“统括着一切的学科门类”，它不仅涵盖了我们以往所学的通史中的政治、经济等主体内容，还形成了科学技术、语言、宗教、群体心理、风俗习惯等许多新的研究领域。

　　其次，关于“文明”的类型。学术上的文明史，其研究单位是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各个文明（过去的世界史往往是以国家或民族为研究单位）。如汤因比就曾把人类有史以来的文明分成了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远东文明等21个类型（以后又增加为37个）⑤；中国社会科学院汝信等学者则在《世界文明大系》丛书中将世界文明划分成了古代西亚北非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儒家文明、犹太文明、日本文明等十多个文明⑥。

　　在文明史的研究中，当代学者往往是将整个世界看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统一体，从全球的角度而不是从某一国家、民族或地区的角度来考察世界各地区人类文明的产生与发展。如斯塔夫里阿诺斯就自称“如一位栖身月球的观察者从整体上对我们所在的球体进行考察……因而，与居住在伦敦或巴黎、北京或德里的观察者的观点判然不同”⑦。同时，部分学者还提出了“一元多线”的观点。“元”是指生产力，“线”则是指文明的类型。学者们认为，受环境、人口、技术、社会组织、生活方式、民族文化心理等因素的影响，在同一生产力水平基础上会形成类型多样的文明。如同是处在农耕文明时代，就“形成了以基督教文化为代表的欧洲文明区、以伊斯兰教文化为代表的中亚、西亚文明区，以儒家学说和佛教文化为代表的东亚文明区。这三大区域的文明各有特点，分别取得了辉煌的成就”⑧。农业文明是如此，工业文明同样是如此。

　　第三，关于“文明”的分期。学者们一般都以生产力的发展变化为标准，把人类的文明演进分为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两大时代。当然，每个时代还可以划出若干个阶段，如斯塔夫里阿诺斯把1500年以前的世界文明史划分为三个阶段：古代文明（公元前3500—1000年）、古典文明（公元前1000年—公元500年）和中世纪文明（500—1500年）⑨；马克垚把16世纪至今的世界文明史划分为工业文明的“兴起”（16世纪至19世纪末）和“扩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今）两大阶段⑩。

　　第四，关于“文明”的演进。学者们认为“每一种文明都有其发展和演变的过程，都有自己的历史”⑾，一成不变的文明是没有的。文明的演进又是长时段的，“文明的产生、安定和成长需要经过难以计数的时间”⑿，它在环境、社会组织、生活方式、民族文化心理等多因素的影响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过程中只是一点一滴地改变着方向，“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不会发生真正剧烈的变化”⒀。事实上，当今世界上的几大文明都已经历了至少长达千年的发展和变化过程，古老的中华文明就是绵延几千年不绝、至今充溢着勃勃生机。

　　第五，关于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我国的学者普遍认为，各种文明尽管有强弱之分，有大小之别，但“都具有同等价值，并无优劣高下之分”⒁。汤因比也明确指出，“其中任何一个（文明）都没有资格瞧不起别人……我们认为所有的二十一个（文明）社会……在哲学上是价值相等的”。⒂事实上，“文明的冲突”理论的始作俑者亨廷顿也始终强调西方文明不具备普适性，西方文明并不能够改变或整合其它文明而“一统天下”。⒃

　　当然，历史与现实都已表明，各个文明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没有一种文明可以毫不流动地存续下来”，⒄“它们都借鉴过其他文明来增强自己的延续”。⒅文明的交会通常会呈现相互吸引与相互排斥两种形式。前者如中国古代儒学思想与佛教思想的融合，融合常常通过贸易、文化交流、民族迁涉等途径完成；后者如近代的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之间的冲突，冲突有时甚至会以战争方式呈现。其实，从长时段看，冲突也是交流与融合的途径之一。各个文明正是在不停地借鉴其它文明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自己；记住《世界文明史》的作者伯恩斯的观点对理解这一问题应当是有益的：“西方文化从来也不仅仅限于欧洲渊源。它的最初的基础在亚洲的西南和北非。这些基础又为从印度，最终又为从中国所渗入的影响所补充。”⒆

　　学者们预言，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个世界依然是各个文明并存与共处的世界。

　　第六，关于文明演进的代价。学者们认为，“人类文明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有时甚至是十分沉重的代价”，如人类从野蛮时代跨入文明时代时，不少人成了奴隶；又如工业革命进程中的原始积累和“现代病”的产生。但这些代价“如果与文明进步所取得的巨大成果相比，不仅是难以避免的，而且也是微小的”。⒇

　　当然，人类要善于从文明演进的进程中吸取教训，尽量减少代价的付出。

　　三

　　依据文明演进史观，学者们重新审视了中

　　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及历史分期问题，并提出

　　了不少新观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用文明演进史取代了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

　　学者们为什么要用文明演进史取代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

　　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是20世纪三十年代斯大林在其《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完成体系化的。这一观点有一定的理论与事实依据，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也有其合理性，因而迅速成为苏联史学界的主导观点。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新中国成立后，这一观点也被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用以指导对中国社会形态的认识，并在史学界长期占据无可争议的独尊地位，直到20世纪七十年代末。

　　但是在实际上，从世界范围看，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是按照欧洲的历史提出来的，主要适用于欧洲，有其特殊性，而不具有普遍意义。如美洲与大洋洲都没有经历过典型的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这两个历史阶段；除西欧外，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国家或地区自发地步入资本主义社会。

　　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也不符合中国社会发展的实际进程。比如中国是否经历过典型的奴隶社会形态？“大多数专家认为在中国古史上并不存在奴隶社会发展阶段，奴隶制时代并非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21）；秦至清之间长达二千多年的中国社会也与马克思所说的典型的“封建制”相去甚远，“如果仍保留“封建社会”的提法，则中国古代典型的“封建社会”应是西周”（22）；中国近代的经历也已证明了资本主义并非中国历史的必经阶段。

　　还必须看到，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中所高度重视的阶级斗争，在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实际上并不占据主导地位。说到底，“阶级斗争本身也是文明演进中的组成部分”，因为文明“是指人类的一切创造，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制度、法规、生活方式等都属于这个范畴”（23），包括阶级斗争在内的政治史只是文明史的组成部分。

　　此外，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还蕴有逻辑上的矛盾：既然历史进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那么人类的努力对历史进程就无能为力。“但事实却又大谬不然。全部人类的历史乃彻头彻尾贯穿着人为的努力的；没有人的意志的作用，就没有人类的文明史，而只能是一部人类的自然史（可以与蚂蚁史、蜜蜂史或猴子史之类等量齐观）”（24）。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从20世纪八十年代初起，越来越多的我国学者对五种社会形态更替说提出质疑，并逐渐转向从文明演进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古代社会。目前，我国较多的学者都采用了文明演进的观点，并认为一部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从本质上说就是文明演进的历史。

　　从文明演进视角出发，我国史学界的主导观点已不再把自原始人群出现到明清这几百万年间的中国古代社会划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这三个大的历史阶段，而是将其划分为史前时代（其时间段大体与过去的原始社会相当）、文明的起源（其时间段大体相当于我国古代的夏、商两代）和农耕文明时代（其时间段起自西周，结束于鸦片战争前）三个历史阶段（25）。

　　对农耕时代的中国历史进程，学者们也不再以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为基本线索构建学科体系，既不再将从西周到春秋时期视为奴隶社会，也不再将从战国开始的中国社会发展史视为封建社会，而是将从西周到明清这长达三千年的历史时期一并放在“农耕文明”这一人类文明进程中进行考察，其中不少学者都以秦的统一为标志，大体将这一历史时期划分为两个阶段：西周到战国为“封建时代”，秦至清则为“帝国时代”。（26）

　　由于出现了上述新认识，中国古代史研究中也相应地出现了不少变革性提法，如将夏朝称为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而不再称之为“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将秦称为是“一个疆域辽阔、空前统一的中央集权大帝国”，而不再称之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将明清两朝称之为“专制皇权高度强化的统一多民族国家”，而不再说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时期；在此背景下，对辛亥革命的评价也发生了相应变化，称其是“推翻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而不再说它“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等等----实际上，早在1997年，江泽民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中就已明确指出，“辛亥革命，推翻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27）不少学者们还认定，所谓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与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问题都是“假问题”（28）。总之，新提法相当多，这里不一一列举。需要强调的是，它们都是由于对中国古代社会的观察角度发生了变化、对中国古代社会的认识发生了变革性变化而出现的。因此，对具体提法的改变固然需要注意，更需要关注的是观察角度的变化以及总体认识的变化。

　　注：

　　①《中国教育报》2004年12月22日第7版：《2004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文科综合能力测试试卷（教育部考试中心卷）评价》。

　　②、⒃、⒅[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新华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23页；参见第一部分第三章“普世文明？现代化与西方化”部分；第68页。

　　③、⑩、⑾、⒁马克垚主编《世界文明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参见“导言”第1-3页部分；参见“导言”第10-12页部分；“导言”第7页；“导言”第4页。

　　④、⒇、（23）刘宗绪著《人的理性与法的精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28页；第29-30页；第2页。

　　⑤、⒂[英]汤因比著《历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6月第2版，第10页。在此书中，汤因比认为，目前还存在着的文明只有五个：基督教文明、东正教文明、印度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远东文明；第53页。

　　⑥汝信总主编《世界文明大系》，该“大系”将世界文明分成十一个文明进行专题研究，并以文明为单位出版专著，如《美国文明》就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于2001年12月。不过，该“大系”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又增加了“加拿大文明”专题，并已出版了专著。

　　⑦、⑨[美]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第54页；目录部分。

　　⑧刘宗绪主编《历史新知识 创新能力培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第一版第8-9页。

　　⑿、⒀、⒄[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文明史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第61页；第17页；第30页。

　　⒆[美] 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等著《世界文明史》（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1月第1版，前言第1页。

　　（21）晁福林：《探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形态理论》，原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22）朱凤瀚：《从生产方式看商周社会形态》，原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24）何兆武：《社会形态与历史规律》，原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25）这里采用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与社会》（八年级上册）中的观点。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长时段的历史分期，当代学者们尚未形成定论，仅笔者就看到了以下几种：

　　（1）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田昌五的“三大时代”说：洪荒时代、族邦时代、封建帝制时代或帝国时代。（详见田昌五：《中国历史发展体系的新构想》，原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2）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王家范的“三大时代”说：部族时代、封建时代、大一统帝国时代。（详见王家范著《中国历史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1月第一版）；

　　（3）复旦大学教授樊树志也“摒弃传统教材的社会发展史模式”，将中国古代社会分成“传说时代”、“Feudalism时代”（意为封建时代）和“大统一中华帝国”时代等几个阶段。（详见樊树志著《国史概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3月第二版）；

　　（4）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实际上也将中国古代社会划分成了三大时段：远古时代、上古时代（夏至战国）和中古时代（秦汉至明清）。

　　（26）这里采用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与社会》（八年级上册）中的观点。王家范、樊树志等先生也是持相同观点。

　　（27）江泽民：《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1997年9月第1版

　　（28）张分田：《中国社会形态及相关理论问题学术研讨会述评》，原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