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窗台·卷面

　　头发·窗台·卷面

　　头发、窗台、卷面，这三者有什么联系，对不起，什么联系也没有。

　　这只是我这个学期经历的三次足以让我铭记一生的事件。

　　先说头发。这头发是嘉昊的头发，而嘉昊是我所教班级里最邋遢的一个，乱蓬蓬的一窝长发似乎是他最鲜明的标志。学期开始我就有意无意地在课下讽喻说他的脑袋简直是鸡窝，他翻翻眼皮，无动于衷。盛夏即至，他那蓬发草在班里愈加醒目。问过他班主任，他班主任也是一脸的无奈。课上，嘉昊显然开了小差，对我的提问一脸茫然。我穷追不放，而且调转枪头：嘉昊，我认为是你的头发挡住了你的思想，顶着个鸡窝你不难受啊……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急忙刹口。但是，晚了，我看到嘉昊坐下时向我投来愤怒的目光。好在，接下来是一大段自习的时间。我把嘉昊叫到外面谈了很久，直到我们的眼里都噙满泪水。

　　事件的结果是，下课前我在讲台上为自己不负责向嘉昊公开道歉，而第二天，我发现，嘉昊削了一个很短的平头，他帅多了……

　　?

　　再说窗台。窗台与璐子有关。出于节省脑力与体力的考虑，我将有关的教学笔记择摘如下：

　　璐子美丽的长发总是很精致地垂下来，坐在那里乖乖地听课。

　　但这也是她给人的错觉。从她在晚自习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走廊的窗台前整整两节课的时候，我开始知道，她的心事密不透风。

　　每周交随笔的时候，她总会写上满满十几页，一个本子很快就会用完。

　　我对她骨子里的叛逆深感震惊：

　　她会不可理喻到听不进父母一句劝说，她会和母亲对吵，直至声带充血说不出话来。她用头撞墙并试图要从楼上跳下去。她会对着母亲狂吼“你放弃我吧”“你放弃我不行么”，然后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泪流满面。她生病并很轻易地烧到近四十度，她也很轻易地想到死亡，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死去是一件轻松又惬意的事。她在学校大考时突然选择远离，然后又在下一学期硬着头皮接受一科科补考的命运。

　　她毫不避讳对现实的厌倦和对梦想的渴望。她那么迷狂地爱着音乐，爱着岩井俊二、林志炫们唯美清纯的声音和色调。她渴望成为一名歌手，一位飘泊的、流浪的、自由的歌手，哪怕简单、平常。然而这些美妙的想法被父母们硬生生地掐灭在冰冷的现实里。于是她抗争，徒劳地抗争，用对现实的厌倦与逃避诠释着理想远去的心情，在周遭同伴狂热的学习中感受着越来越深的绝望。

　　……

　　我问她能坚持到高考么？她摇摇头，眼神迷离，令人心痛。

　　她在随笔里有了这样的试问：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可以对你放下我的戒心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断断续续挑挑拣拣地把我的那些不羁、叛逆、过错以及如何对待它们的过往的故事情节讲给她听。

　　她竟然很感兴趣，当然，感兴趣的或许并不是故事本身，她说我的叙述真诚，没有说教，而且还有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当然更重要的，我看到了璐子成绩的起色。只是不知，这是璐子的胜利，还是我们教育的胜利？

　　卷面的故事当然与阿伦有关。这是目前一个令我比较头痛的学生，也是一个思想另类学习更有点另类的学生。哪怕你第三篇课文讲完了，但如果他第二篇还没有背过，他就绝不肯跟你背第三篇的，他似乎习惯了比别人慢一大截，习惯得接近偏执。

　　作文的书写我要求得特别严厉，每周交上来的时候我都要先筛上一遍，不合格的打回去重写，而自我书写感觉的良好的阿伦常常在遭受打击之列。晚自习，我照例把不合格卷面的主人叫过来一一退“货”，阿伦表情倔强口中念念有词。我心情不好，说你有什么不满大声说出来就是。阿伦果然在班上大叫：我的字就这样了。我登时大怒：写得这样就别交了。阿伦亦叫：不交就不交。周遭一片静默。

　　接下来的三周，阿伦果然没交，作文榜上空了三轮。那个每次见面都要对我大喊“老师好”的阿伦开始对我躲躲闪闪……

　　这三周，也留给了我足够的反思：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局面？我凭什么要求他这样？适合别人的措施就一定适合他吗？我能不能帮他做得更好？我说过的话重要还是重新赢得一份信任重要？答案不言而喻。

　　趁着值班的时间，我在走廊里和阿伦谈了两个小时……

　　阿伦又交作文了，阿伦又大声叫“老师好”了，当然故事可能还会继续……

　　?于漪说：我当了一辈子老师，一辈子学做教师。这话说得好，一辈子学做教师，就是提醒我们，我们前行的动力，既来自对未来的向往，更来自对过往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