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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忧家国事,难有真宁静
——《荷塘月色》主旨探赜
朱自清先生于1927年创作的白话散文《荷塘月色》堪称经典,该文自问世以来,关乎主题的解读和探索,似乎远未停止,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搅扰了文坛许多年,人们忍不住从文内到文外、从家庭到社会等诸多方面探赜追根。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鉴赏是读者对作品的再创造。几十年来,针对《荷塘月色》的鉴赏,百家争鸣,异彩纷呈。比较著名的论断简要提之如下:1、李国平先生的“不满现实向往光明”说;2、吴周文先生的“苦闷彷徨与寂寞”说;3、钱理群先生的“内心矛盾与冲突”说。4、近日,封先勇先生在《名作欣赏》撰文《智者的孤独──对《荷塘月色》主题的再思考》,认为朱自清先生流露于文中的是一种“曲高和寡的智者的孤独”。名家纷纷撰文,就愈加证明《荷塘月色》确乎经典。研读这些文章,其言之凿凿,论据充分,确实使人受益匪浅,但比较之后,感觉又似乎或以偏概全,或主观臆断,难以服众。所以,本人宗其大意,又另有心得,撰文阐述,也算是对朱自清先生崇敬与纪念吧。
难寻“桃花源”
《荷塘月色》描绘了一幅清新淡雅的荷塘月色图,绿叶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缕缕,月色融融,像朦胧的幻梦,似缥缈的歌声。正所谓“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度闻”。那荷塘月色,尤其给人超凡脱俗之感,带给读者空灵之美的享受,但这种美只是存活于文学的世界里,现实世界无论如何是难以捕捉的。
所以,细心的读者总要发问,为什么朱自清当时有如此独特的体验呢?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凡是有过愁闷而不得排解,或因不得意而觉压抑的人,读后定会产生共鸣。这也一语道破了朱自清独特的审美心理,他把这一方荷塘月色当成了自己梦想中的“桃花源”了,独处的自由,使他在精神上大为解脱。
“桃花源” 寄居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晋朝大诗人陶渊明于乱世之中高洁自守,隐居田园,躬耕自食,虽说成就了其本心的选择,但年轻之际的陶渊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归隐是他对现实人生的不满和宣泄。《桃花源记》是其渴慕的精神家园,但桃花源最终“遂迷不复得路”的结局,也预示着作者无法永远沉溺于虚幻的境界之中,而必须面对真实的世界。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是永远无法回避的现实。
“荷塘月色”景色怡人,朦胧虚幻。既是作者诗意的寄居,也是作者无奈的逃避。对于朱自清来说,他的态度是“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作者深知,忘却痛苦追寻寄托,用欢愉疗救内心的不安只是暂时的。 现实的人生就如同那荷塘周围“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与荷塘月色美景相比,这些景物是多么的不相称、不协调,“丑”的突现,说明了现实的情形或现实问题不以作者的主观感受而荡然无存,它们会时不时的撞入作者的视线或闯入作者的内心。作者渴望自己完全融入纯自然的状态之中,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之中,但“人是社会的人”,社会属性是第一属性,任何完全脱离社会影响的想法都会背离这一宗旨。
1927年是中国最为黑暗动荡的年份,国共合作彻底破裂,蒋介石悍然发动了对共产党人及进步人士的“四·一二”反革命事件,白色恐怖笼罩全国。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诗人之忧过人也,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
《荷塘月色》之景越是虚幻绝境,越是表现出朱自清追求自由真我的强烈,也越是说明了他内心的孤独与寂寥,更越发证明其所居的环境艰难与无奈。宁静的环境无法排遣心中的忧郁,而热闹的蝉鸣也无法让作者产生丝毫的兴奋。“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这句话与开头的一句构成了一种极具矛盾的说法,“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这种矛盾恰恰证明了作者的生活、生存境况跟理想、追求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
所以,荷塘月色似的“桃花源”并非真的世外桃源,暂时的欢愉,对他来说,终将是“无福消受”的。
二、遗失的江南
王国维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我们不应把《荷塘月色》看做一篇单纯的写景散文,景色描写之后,文笔突转,“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江南”成为了作者最深的牵挂。
江南是个广阔的区域,本意指长江以南的地区,但作为一个典型的历史地理概念,在古代,江南往往代表着繁荣发达的文化教育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是一个被文人墨客美化了的地区,它反映了古代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朱自清与江南有着不解的渊源。他1898年生于浙江东海,后随祖父朱则余,在海州古城生活了13年,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其后举家迁往扬州,直到1916年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才算是真正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
对于早年的生活记忆,朱自清先生的感受是微妙、复杂的,大概是生活过于单调,所以他后来曾说,儿时的记忆只剩下“薄薄的影子”,“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但是,在漫长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儿时毕竟是首发的“驿站”。
文学评论认为“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是作家平衡心理、实现生活理想的一种途径。作家在生活中有了压抑,有不得实现的愿望,用文学的形式释放出来,用文学的形式得以补偿,从而达到一种精神平衡,这便是文学的代偿功能。”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应当是这样的作品。
作为江南人的朱自清,骨子里有浓厚的江南文化气质。江南水文化养成了他的文化人格,他便也到江南水文化中寻找精神家园。“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地飞扬!”(《我的南方》,《朱自清全集》第五卷)江南水文化与荷有紧密联系,荷是江南常见的景物,采莲更是江南的旧俗,那种热闹和风流,才是江南水文化的显现,北方都市没有。作者把采莲的情景想象得十分美好:“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虽然是梁元帝的文字,表达的却是朱自清的情怀。
朱自清在其后明言告之“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江南的生活,童年的趣事在朱自清心中潜藏,难以磨灭,而他的写作动因,也决非是恋旧或追梦。这种联想正是作者在荷塘月色之中依然无法排遣内心的孤寂,所以他就在精神王国幻化出一个热闹、风流、自由自在而又多情的世界来与之对抗,并满足自己的向往,只不过这种满足是暂时的,现实生活中是“无福消受的”。
这里虽有“过人头”的莲花,“却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真是“花无意而水无情”啊!那么,现实生活中究竟有什么呢?
有人依据朱自清《那里去》、《一封信》中的描述,认为朱先生彼时陷入了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惶惶然”中,创作此文是为了暂时摆脱现实。我们认为处在那样的时代,朱自清先生存在这样的心理状态是完全正常的,但他并非全不关心时事。早在1926年刘和珍遇害时,朱先生就毅然写了《执政府大屠杀记》为刘和珍他们鸣不平,他对残酷的现实是有清醒认识的。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知识分子中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革命,有的叛变,作为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朱先生感到前途未卜、选择艰难亦在情理之中。
社会时局的动荡不安、人格操守的清澈高洁、精神世界的挣扎与救赎,让朱自清以敏感的心体验着生之沉重。
朱自清曾在《背影·序》中谈到自己的写作,他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意在表现自己”是作者的创作原则,也成为了新文化运动之后散文的创作原则。它揭示了现代散文表现作者人格色彩和精神世界的审美价值,确立了作家主体性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对今天整个文学创作工程重建主体观念,呼唤“人”的意识,具有启示未来的作用。
在动荡的异乡生活逾久,潜藏内心的游子情怀会不时跳出,这种感情不是单纯的物质性的,而是情感、记忆、感觉、意象的浮现。它不仅仅是我们意识中的,而且是无意识深处的东西。人可以四海为家,以一种灵活的身份存在,但童年的记忆乃是人的最基本的情感,这种童年生活的最初原的记忆不是一种滥情,而是一种人确立自己的主体途径。
朱自清在有意无意之中,在“桃花源”幻灭、现实艰难中,孤独的心灵通过回忆故乡,怀念童年获得慰藉,是游子情怀的显现,也是追求美好的祝愿。
但即便是“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怎不忆江南?”但过往的难以拾起,失去的难再拥有。“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江南,残存在朱自清的记忆里。
三、“莲子清如水”
“这让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如此“惦念”应当是有具体所指,绝非是泛泛之情。但先生在《荷塘月色》之中没有明说,而是喻存于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这首词之中。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采莲人“低头弄莲子”,充满着脉脉深情。“莲子清如水”是如此的可爱。“莲子清如水”很明显是语意双关,应当是“恋子情如水”之意。只不过,这个“子”不是指采莲人心仪的男子,而是指朱自清的“子女”。
朱自清是在1916年农历年底结婚。妻扬州名医武威三先生之女武钟谦。至1925年赴清华任教前,先后9年间在“江南”育有二子二女。1927年1月自白马湖接眷北来,携夫人武钟谦、长女采芷、二子闰生(文中的“闰儿”)北上,长子阿九、二女转儿由祖母带回扬州。
以上简略叙述,不知是否可以看到朱自清先生对于“江南”那份别样的情感呢?
写《荷塘月色》时,朱自清已有四个孩子,且妻子已怀上了第五个孩子。朱自清来清华大学任教的前一年半时间,因眷属留在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工作与生活都较为清净。1927年1月,接妻子并一儿一女来北京,在途经上海时把另两个孩子丢下,由朱自清母亲带往老家扬州。《儿女》一文记述了父母与儿女分离的情景和此后朱自清惦念儿女的心情。分别时,“他(指长子阿九)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 ’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
《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7月初,正是放暑假之时,“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阿九的话此时肯定萦绕在朱自清夫妇的耳边。
“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朱自清在面临国家和政治不堪的境况之下,他孤独寂寞,但更感到无奈。当他对国家、社会的顾虑暂且抛于脑后,一种天性——父子之爱,便成为了他最温暖的记忆和牵挂。
时光流转,父子分离,那远在江南的期盼和睡梦中的呓语,怎不让朱自清牵挂。江南,那里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但现在,江南,只能遗失在这想像和怀念之中,怎不令人伤感呢。
综上所述,1927年得7月,朱自清完成了《荷塘月色》,对他来说,却是人生和世界最繁乱的时候,一个心忧家事、国事的知识分子,被家事缠身,被国事搅扰的时代精英,怎会“心中宁静”、“静若止水”呢?
所以我们只有真正走进了《荷塘月色》,走进了朱自清的内心世界,我们才能真正感知到这是一个有着丰富、细腻、真挚情感的人。我们所要获得审美体验,不应只是读出他的苦闷、彷徨与悲愤,还要读出其中的真诚、善良和美好,更要使我们收到思考、启迪和激励!
参考文献:
1、陶永武 《人类心灵栖居的三个世界——读〈荷塘月色〉兼究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之由》 (《语文学习》2007年第2期)
2、张福霞 《孤独知为何生——关于〈荷塘月色〉主题“再思考”的思考》
(《名作欣赏》1999年第5期)
3、王家宏 《人生的忧伤虽轻犹重似淡还浓——对〈荷塘月色〉主题思想的再商榷》(《名作欣赏》2000年第4期)
4、刘泰隆《荷香月色,诗情画意》 (《朱自清作品欣赏》,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5、封先勇《智者的孤独——对《荷塘月色》主题的再思考》(《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6、李玲《承担与隐逸——朱自清散文创作的心理动因分析》 (《重庆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
7、《荷塘月色》:朱自清的白日梦 网站:榕树下-华语文学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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