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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帅克在基拉利(4)

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二)   作者:(捷克)雅·哈谢克   更新时间:2012-10-10 15:40:18   阅读次数:

  最后他问那个奴颜婢膝地站在他面前的班长说:

  "是奉谁的命令把我当作......"

  "报告,神父先生,谁也没下命令."

  神父站起来,在椅子之间踱来踱去,絮絮叨叨地说他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又坐下来,问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开呀?"

  "报告,神父先生,往布鲁克开."

  "咱们到布鲁克去干吗呀?"

  "报告,神父先生,我们九十一团全团都调到那里去."

  神父又开始绞尽脑汁回想事情的经过:他怎么上了这个车厢.为什么偏偏在押送之下跟九十一团一道开到布鲁克去.

  最后,他从沉醉中清醒过来,能够认出志愿兵了.他问他道:

  "你是个知识分子,大概可以跟我说清楚,不要含糊,我是怎么到你们这儿来的?"

  "很愿意效劳,"志愿兵友善地说."很简单,早上在车站上车的时候,您自己跑到我们车厢来了,因为当时您的头有些发晕."

  押送班长绷着脸望了志愿兵一眼.

  "您上了我们这节车厢,"志愿兵接着说,"这是事实.您往座位上一躺,帅克把他的军大衣垫在您的脑袋下面.当列车在上一站接受检查的时候,您就被列入在列车上被找到的军官的名册里.可以这么说:您就被正式发现了,我们的班长还得为您这件事吃官司."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神父叹了口气说."到下一站我还是挪到军官车厢去的好.你可知道午饭开了吗?"

  "要到了维也纳才开午饭哩,神父先生,"班长回答说.

  "是你给我把军大衣搁在脑袋下面的?"神父对帅克说,"多谢你!"

  "不敢当,"帅克回答说."我只是照一个士兵应该做的那样做了.随便谁看到他的长官头底下什么也没垫,而且还喝得晕乎乎的时候都会那么做的.每个士兵都该尊重他的长官,哪怕那位长官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我侍候神父可是个把老手了,因为我给卡茨神父当过勤务兵.随军神父都是热心肠的快活人."

  头一天的醉酒使神父激发出一种民主精神,他掏出一根香烟递给帅克,说:"抽吧!"

  "听说你还得因为我去吃官司,是吗?"神父对押送班长说."你啥也不用怕,老弟,我准能让你脱开,你不会有什么事的."

  "至于你,"他又对帅克说,"我要把你带在我身边,准会让你象躺在鸭绒被子里一样过舒心的日子."

  他忽发善心,大许其愿:说是要请志愿兵吃巧克力糖,请押送兵弟兄喝罗姆酒,还答应把班长调到附属骑兵第七师师部摄影队去,把这里所有的人都解放,他绝不忘记他们.

  他不只是给帅克一个人烟抽,还从兜里把烟拿出来给大家抽,宣布准许所有犯人抽烟.答应设法使大家得以从轻发落,从而恢复军人的正常生活.

  "我不愿意你们任何人将来埋怨我,"他说."我认识许多人,你们跟着我是倒不了楣的.我对你们的印象很好,觉得你们都是上帝喜欢的正派人.要是你们犯了过错,你们就得受苦受罪,我看得出:你们在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接受上帝给你们的考验."

  "你为什么受罚呢?"他转身问帅克道.

  "上帝惩罚我,"帅克虔诚地回答说,"上帝通过团部的人给我惩罚,神父先生,因为我到达团队的时间迟了,可这是身不由己呀."

  "上帝是最仁慈最公正的,"神父肃然地说."他知道该罚谁,因为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显示他的天意的.你这位志愿兵又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呢?"

  "因为仁慈的上帝把风湿症降到我身上,我就自高自大了,"志愿兵回答说."等我解除惩罚之后,我就要被打发到团部炊事班去干活."

  "上帝所作所为全然没错,"神父听到炊事班三字,精神为之一振."诚实的人在炊事班里干事是很有前途的.恰恰应该把那些有文化的人派到炊事班里去担任配菜的任务,因为菜做得好坏,关键不在烧和煮本身,而在于用心把各种原料调配适当.比方说浇汁吧.有文化的人用洋葱做浇汁时,准是各种青菜都用一点,放在黄油里焖,然后搁调料.胡椒,再搁上一点香料,稍微搁点韭菜花,姜.可是普通伙就只会把洋葱煮一煮,然后浇上点黑糊糊的炒面肉汤就完事了.我最希望你能在军官食堂里弄个差事.一个人在别的行业里没有学问照样活,可是在伙房里就大不相同了.昨晚上,布杰约维策军官俱乐部给我们吃了马德拉酒(一种白葡萄酒.)黄焖腰花.能做出这种美味腰花的厨师,准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愿上帝宽恕他的一切罪过.那个军官食堂里也确实有一位从斯库特茨来的师傅.我在第六十四预备团的军官俱乐部里也吃过这一回马德拉酒黄焖腰花,可他们象普通饭馆里放胡椒面一样,往里面搁了些小茴香.你猜烧这菜的人战前是干啥的?是一个在庄园里喂牲口的!"

  神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把话题引到新旧约中的烹调问题上,告诉大家说,那时候人们对于祷告和庆祝宗教节日的活动之后的宴席非常重视.随后神父又提议大家来唱歌,帅克兴致勃勃,但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走调地唱道:"霍多林的马丽娜朝前走着,神父抱着葡萄酒桶随后紧紧跟着."

  可是神父听了并没有生气.

  "一桶葡萄酒倒用不着,有一点点儿罗姆酒就行了,"他友善地微笑着说."至于马丽娜,没有她也行,她只会引诱人作恶."

  这时,押送班长小心地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瓶罗姆酒来.

  "报告,神父先生,"他轻声地说,从声音里听得出他是作了很大牺牲的,"请您别见外."

  "我不见外,小伙子,"神父兴高采烈地回答."为我们的一路平安干杯吧!"

  "我的天哪!"班长看到神父咕嘟一口,半瓶下了肚,不禁叹息道.

  "你这位老弟,"神父笑着对志愿兵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说,"你对什么都爱骂骂咧咧的,上帝会惩罚你的."

  神父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帅克,象指挥官下命令似地说:"把它喝完!"

  "命令就是命令!"帅克把空酒瓶子还给押送班长,和和气气地对他说.押送班长的眼神奇怪得象一个发了疯的人一样.

  "列车到达维也纳之前,我先睡一小会儿,"神父说,"等到了维也纳,你们再把我叫醒."

  "你,"他对帅克说,"你到咱们军官食堂去,给我拿副刀叉,要一份午饭来.告诉他们:这是拉齐纳神父要的.要个双份.要是馒头片,那你别挑两头的尾子,因为片儿小,不合算.然后给我到厨房里去弄瓶葡萄酒,带个饭盒去,让他们给你倒点罗姆酒."

  神父在兜里掏了一通.

  "喂,我说,"他对押送班长说,"我没带零钱,借我一块金元(旧时奥币,合捷币两个克朗.)......好,你带上.你叫什么名字?"

  "帅克."

  "那好,帅克,这块金元你拿去路上花.班长,你再借给我一块金元吧.你瞧,帅克,等你把事办好了,你还会得到第二块金元的.啊,还有,你再给我从他们那儿弄些香烟和雪茄来;要是发巧克力糖的话,你给我要两份;要是发罐头,你记着,让他们给你熏舌头或者鹅肝的;要是发瑞士干酪,你可记住千万别让他们塞给你一块靠边边上的;匈牙利香肠也是,千万不要两头的,要正中间的一段,软和些."

  神父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一会儿又睡着了.

  "我想,"在神父的鼾声中,志愿兵对押送班长说,"你对我们捡来的这个弃儿非常满意吧.他真是世上少有的小宝贝."

  "就象常言说的,"帅克说,"断了奶的小宝贝,班长先生,他已经会自己抱着瓶子喝了."

  押送班长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抛掉那份对他的恭顺心,没好气地说:"简直乖到家了."

  "他说,他没带零钱,"帅克脱口而出地说."这使我想起德依维采一个叫姆里契柯的泥瓦匠.他也总是说没带零钱,直到后来因为诈骗案被关进了监牢.他喝得多,却没有零钱."

  "在七十五团,"一个押送兵插嘴说,"有个大尉在战前把全团的款子都喝光了,结果被撤了职.现在又当上了大尉.还有一个军士,偷了二十多包做领章的呢子,如今却当了准尉军官.可是有一个步兵,不久前在塞尔维亚给枪毙了,因为他把应该吃三天的罐头一次吃光了."

  "这算不了什么,"班长说."可是向一个穷班长借两个金元去给小费,那倒真是!"

  "给你这块金元,"帅克说,"我并不想靠你的钱来发财.即便神父再给我一块金元,我也会还给你的,免得你哭鼻子.有一位长官找你借钱去花,你该感到荣幸.你也太自私了.花这么两枚小小的金元算个啥.要是需要你为你的上司去牺牲生命,比方说,他负了重伤倒在敌人的阵地上,要你去救他,用你的手把他从战火中抱走,敌人对着你扔榴霰弹和别的什么玩意儿,我倒想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儿."

  "要是你呀,准会吓得拉一裤子的屎,你这个臭勤务兵!"

  "交战的时候拉一裤裆屎的人有的是,"一个押送兵说,"前不久,布杰约维策有一个伤兵说他在进攻的时候,连拉了三泡屎,第一次是从掩蔽所爬到铁丝网前的平地去的时候;第二次是开始剪断铁丝网的时候;第三次是俄国人挥舞着刺刀高呼‘呜啦,冲过来的时候.那一次他干脆拉在裤裆里了.接着他们又退回到掩蔽所.他们那一连没一个人没拉一裤子屎的.有一个被打死的士兵倒在胸墙上,两腿悬空吊着;他在进攻时被榴霰弹削去了半边脑袋,象是刀削的.这个士兵在最后时刻拉了一裤子,连屎带血,从裤子顺着军皮靴滴到掩蔽所,他那半边脑袋和脑髓都泡在里面.这种事儿谁都没法料到."

  "有时候,"帅克说,"在交战当中,会有人感到恶心.想吐.在布拉格波霍舍列茨区的‘全景,酒家里,有个从普舍米斯尔来的伤兵讲了个他们在碉堡底下拼刺刀的故事.冲着他来了一个俄国大汉,连人带刺刀糊得脏脏的,还流着一串大鼻涕.他一瞅见大汉的那串鼻涕,马上感到不舒服,不得不往裹伤所跑.那儿说他染上了霍乱,马上把他送到佩斯霍乱防治所,在那儿他真的得了霍乱."

  "那是个普通士兵,还是个班长?"志愿兵问.

  "班长,"帅克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每个志愿兵也都可能发生这种事,"班长愚蠢地说,同时得意地瞅了一眼志愿兵,似乎想说:"我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拿我怎么样?"

  志愿兵却没有答理,在椅子上躺了下来.

  列车快到维也纳了.那些没睡觉的人便望着窗外掠过的铁丝网和维也纳郊区的工事.这显然在整个列车上唤起了一种惆怅之感.

  一路上,在车厢里一直响着卡什贝尔山民的歌声:"Wannichkumm,wannichkumm,wannichwieda,wiedakumm"(这是一首用德国方言唱的歌子,意思是:"等到我归来,等到我归来,等到.等到我再归来."),可是现在,在维也纳郊区的铁丝网所带来的不快印象中,大家都沉静下来了.

  "全都安顿好了,"帅克望着工事说."万事俱备,只有一点不方便:维也纳人出城去游玩时可能挂破裤子.他们得放小心点."

  "维也纳确实是个要塞,"他接着说."在森布隆动物园里只有没驯服的猛兽.想当初,我在维也纳那时节,我是喜欢去看猴子的,可是要是有皇家城堡来的人乘车打这儿过,那就谁也不准越过警戒线.有一个从第十区来的裁缝跟我在一块儿,他们把他逮起来了,因为他死气白赖地想去看猴子."

  "你到过皇家城堡吗?"班长问.

  "那儿很漂亮,"帅克回答说,"我没去过,有一个去过的人跟我说过.最美不过的要算城堡的卫士.听说每个卫士都得有两米高.退伍时能得到一座杂货店(出售邮票.印花票.纸烟.烟叶的杂货店.在奥匈帝国时期,烟酒是由国家专卖的.这种杂货店的营业所得的赢利,即作为残废军人.士兵.寡妇的生活费.).公主呢,简直多得要命."

  列车驶经一个车站,管弦乐队演奏的奥地利国歌从他们身后传来,可能是乐队搞错了,因为列车好大一会儿才在另一个站上停下来,领了份配给,还举行了欢迎仪式.

  欢迎仪式已经不象战争初期那样有气派了,那时候士兵上前线,每到一站都能大吃一顿,还有穿着愚蠢的白衣裙的小姑娘来欢迎他们.她们带着一副更加愚蠢的面孔,捧着一束束同样愚蠢的花朵;最愚蠢的不用说是一位太太向他们发表愚蠢已极的欢迎词,她的丈夫此刻正在充当无与伦比的爱国志士和共和国公民.

  维也纳的欢迎仪式由奥地利红十字会的三位女委员.维也纳妇女战时工作小组的两位会员.市政局一位官方代表及一位军方代表组成.

  他们一个个倦容满面.载运士兵的列车白天黑夜打这里经过,载运伤兵的救护车每小时都有.车站上每时每刻都有载着俘虏的车厢从这条铁轨转到那条铁轨.无论哪趟列车到达这里,各协会各团体都得派人参加迎送.日复一日,他们仅有的一点热情就变成打不完的哈欠了.他们也换班,可是每一个换来维也纳搞欢迎的人,都象今天在车站上迎接从布杰约维策开来的团队列车上的人一样疲惫不堪.

  装牲口的车厢里的士兵带着似乎要上绞刑架一样的绝望神情望着窗外.

  妇女们走上前来,给他们散发蜜糖饼,上面用糖汁分别写了如下的话:"SiegundRache";"GottstrafeEngland";"DerOesterreicherhateinVaterland.Erliebt,sundhatauchUrsachfür‘sVaterlandzukmpfen."(德语:"胜利与复仇";"上帝惩罚英国吧";"奥人有祖国.为祖国而生,为祖国而战.")

  看得出来,卡什贝尔山的山民虽然给蜜糖饼塞得饱饱的,但他们绝望的神情并未因此消失.

  随后接到命令,各连到火车站后边野战伙房去领午饭.

  军官食堂也在那儿,帅克便遵照拉齐纳神父的吩咐前去领取食品.志愿兵却留在车上等着开饭.因为有两个押送兵替整个囚犯车厢领午饭去了.

  帅克遵照神父的嘱咐,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越过铁轨的时候,他看到卢卡什上尉正沿着铁轨漫步,等着军官食堂给他留点什么.

  他处境不佳,因为他暂时同克什纳尔上尉共用一个勤务兵.那小伙子实际上只伺候他的主子,对卢卡什上尉完全采取怠工的态度.

  "帅克,你将这些东西送给谁去啊?"倒楣的上尉问道,这时帅克正把一大堆用军大衣包着的东西搁在地上,那是他从军官食堂七骗八哄弄到手的.

  帅克猛地一下愣住了,可是很快清醒过来.他答话时,表情兴奋而又镇静:

  "这是给您的呀,报告,上尉先生.只是我找不到您的车座.还有,我要是上您那儿去,不知道列车指挥官会不会发脾气,他是头猪猡."

  卢卡什上尉疑惑地望着帅克.帅克却和蔼可亲地接着说,"上尉先生,那家伙真是一头猪猡,他来检查列车的时候,我立即向他报告说,我已经关满三天禁闭,该到装牲口的车里去了,或到您那儿去,可他凶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说什么我原来呆在哪儿还得呆在哪儿,说这样我至少可以不再给您在路上丢脸."

  帅克摆出一副殉难者的神情:

  "好象我真给您,上尉先生,丢过脸似的."

  卢卡什上尉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给您丢过脸,"帅克接着说."如果说出过什么事儿,那纯粹是偶然,是‘上帝的旨意,,就象佩赫希姆瓦的瓦尼切克老头第三十六次坐牢时说的那样.我什么时候也没故意闯过乱子.上尉先生.我总是想做点好事,做点漂亮事.要是我们俩谁也没得到好处,只惹来一身烦恼和折磨的话,难道那能怨我吗?"

  "别哭了,帅克,"卢卡什上尉温和地说,这时他们已快走到军官车厢了."我一定想法让你回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报告,上尉先生,我不哭了.只是一想到在这次战争中,在这个世界,我们俩无缘无故这么倒楣,我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我心想,我生来就是这么小心谨慎,命运也太残酷了."

  "平静一点,帅克."

  "报告,上尉先生,要不是为了遵守下属服从上司的规矩,我说什么也是没法平静下来的,但是根据您的指示,我还是完全平静下来了."

  "那么,帅克,你就钻进车厢里去吧!"

  "是,我这正往里钻哩,上尉先生."

  寂静的夜色笼罩着摩斯特的军营.士兵们在营房里冷得直哆嗦,军官营房里却因为炉火太旺而敞开着窗子.

  在一个个岗哨上不时传来哨兵的脚步声,他们用踏步驱赶着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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