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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说:呼啸山庄   作者:艾米莉·勃朗特   更新时间:2012-10-3 19:32:33   阅读次数:

  昨天下午又冷又有雾。我想就在书房炉边消磨一下午,不想踩着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了。  但是,吃过午饭(注意--我在十二点与一点钟之间吃午饭,而可以当作这所房子的附属物的管家婆,一位慈祥的太太却不能,或者并不愿理解我请求在五点钟开饭的用意),在我怀着这个懒惰的想法上了楼,迈进屋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仆跪在地上,身边是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一堆堆煤渣封火,搞起一片弥漫的灰尘。这景象立刻把我赶回头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里路,到达了希刺克厉夫的花园口口,刚好躲过了一场今年初降的鹅毛大雪。

  在那荒凉的山顶上,土地由于结了一层黑冰而冻得坚硬,冷空气使我四肢发抖。我弄不开门链,就跳进去,顺着两边种着蔓延的醋栗树丛的石路跑去。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骨都痛了,狗也狂吠起来。

  倒霉的人家!

  我心里直叫,

  只为你这样无礼待客,就该一辈子跟人群隔离。我至少还不会在白天把门闩住。我才不管呢--我要进去!

  如此决定了。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它。苦脸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里探出头来。

  你干吗?

  他大叫。

  主人在牛栏里,你要是找他说话,就从这条路口绕过去。

  屋里没人开门吗?

  我也叫起来。

  除了太太没有别人。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开。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

  别找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

  这个脑袋咕噜着,又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握住门柄又试一回。这时一个没穿外衣的年轻人,扛着一根草耙,在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他招呼我跟着他走,穿过了一个洗衣房和一片铺平的地,那儿有煤棚、抽水机和鸽笼,我们终于到了我上次被接待过的那间温暖的、热闹的大屋子。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的熊熊炉火,使这屋子放着光彩。在准备摆上丰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兴地看到了那位

  太太

  ,以前我从未料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我鞠躬等候,以为她会叫我坐下。她望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不动,也不出声。

  天气真坏!

  我说,

  希刺克厉夫太太,恐怕大门因为您的仆人偷懒而大吃苦头,我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听见我敲门!

  她死不开口。我瞪眼--她也瞪眼。反正她总是以一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盯住我,使人十分窘,而且不愉快。

  坐下吧,

  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要来了。

  我服从了;轻轻咳了一下,叫唤那恶狗朱诺。临到第二次会面,它总算赏脸,摇起尾巴尖,表示认我是熟人了。

  好漂亮的狗!

  我又开始说话。

  您是不是打算不要这些小的呢,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

  这可爱可亲的女主人说,比希刺克厉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调还要更冷淡些。

  啊,您所心爱的是在这一堆里啦!

  我转身指着一个看不清楚的靠垫上那一堆像猫似的东西,接着说下去。

  谁会爱这些东西那才怪呢!

  她轻蔑地说。

  倒霉,原来那是堆死兔子。我又轻咳一声,向火炉凑近些,又把今晚天气不好的话评论一通。

  你本来就不该出来。

  她说,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罐。

  她原先坐在光线被遮住的地方,现在我把她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苗条,显然还没有过青春期。挺好看的体态,还有一张我生平从未有幸见过的绝妙的小脸蛋。五官纤丽,非常漂亮。淡黄色的卷发,或者不如说是金黄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细嫩的颈上。至于眼睛,要是眼神能显得和悦些,就要使人无法抗拒了。对我这容易动情的心说来倒是常事,因为它们所表现的只是在轻蔑与近似绝望之间的一种情绪,而在那张脸上看见那样的眼神是特别不自然的。

  她简直够不到茶叶罐。我动了一动,想帮她一下。她猛地扭转身向我,像守财奴看见别人打算帮他数他的金子一样。

  我不要你帮忙,

  她怒气冲冲地说,

  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

  我连忙回答。

  是请你来吃茶的吗?

  她问,把一条围裙系在她那干净的黑衣服上,就这样站着,拿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倒。

  我很想喝杯茶。

  我回答。

  是请你来的吗?

  她又问。

  没有,

  我说,勉强笑一笑。

  您正好请我喝茶。

  她把茶叶丢回去,连匙带茶叶,一起收起来,使性地又坐在椅子上。她的前额蹙起,红红的下嘴唇撅起,像一个小孩要哭似的。

  同时,那年轻人已经穿上了一件相当破旧的上衣,站在炉火前面,用眼角瞅着我,简直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未了的死仇似的。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了。他的衣着和言语都显得没有教养,完全没有在希刺克厉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卷发乱七八糟,他的胡子像头熊似的布满面颊,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样变成褐色;可是,他的态度很随便,几乎有点傲慢,而且一点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那谨慎殷勤的样子。既然缺乏关于他的地位的明白证据,我认为最好还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举止。五分钟以后,希刺克厉夫进来了,多少算是把我从那不舒服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了。

  您瞧,先生,说话算数,我是来啦!

  我叫道,装着高兴的样子,

  我担心要给这天气困住半个钟头呢,您能不能让我在这会儿避一下。

  半个钟头?

  他说,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

  我奇怪你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逛荡。你知道你是在冒着迷路和掉在沼泽地里的危险吗?熟悉这些荒野的人,往往还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目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

  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间找一位带路人吧,他可以在田庄住到明天早上--您能给我一位吗?

  不,我不能。

  啊呀!真的!那我只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啦。

  哼!

  你是不是该准备茶啦?

  穿着破衣服的人问,他那恶狠狠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到那年轻的太太那边。

  请他喝吗?

  她问希刺克厉夫。

  准备好,行吗?

  这就是回答,他说得这么蛮横,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腔调露出他真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称希刺克厉夫为一个绝妙的人了。茶预备好了之后,他就这样请我,

  现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过来。

  于是我们全体,包括那粗野的年轻人在内,都拉过椅子来围桌而坐。在我们品尝食物时,四下里一片严峻的沉默。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这块乌云,那我就该负责努力驱散它。他们不能每天都这么阴沉缄默地坐着吧。无论他们有多坏的脾气,也不可能每天脸上都带着怒容吧。

  奇怪的是,

  我在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的当儿开始说,

  奇怪的是习惯如何形成我们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象,像您,希刺克厉夫先生,所过的这么一种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里也会有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说,有您一家人围着您,还有您可爱的夫人作为您的家庭与您的心灵上的主宰--

  我可爱的夫人!

  他插嘴,脸上带着几乎是恶魔似的讥笑。

  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希刺克厉夫夫人,您的太太。

  哦,是啦--啊!你是说甚至在她的肉体死去了以后,她的灵魂还站在家神的岗位上,而且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

  是不是这样?

  我察觉我搞错了,便企图改正它。我本来该看出双方的年龄相差太大,不像是夫妻。一个大概四十了,正是精力健壮的时期,男人在这时期很少会怀着女孩子们是由于爱情而嫁给他的妄想。那种梦是留给我们到老年聊以自慰的。另一个人呢,望上去却还不到十七岁。

  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上一闪,

  在我胳臂肘旁边的那个傻瓜,用盆喝茶,用没洗过的手拿面包吃,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希刺克厉夫少爷,当然是罗。这就是合理的后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给了那个乡下佬!憾事--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

  最后的念头仿佛有点自负,其实倒也不是。我旁边的人在我看来近乎令人生厌。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多少还有点吸引力。

  希刺克厉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

  希刺克厉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着,掉过头以一种特别的眼光向她望着:一种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脸上的肌肉生得极反常,不会像别人一样地表现出他心灵的语言。

  啊,当然--我现在看出来啦:您才是这慈善的天仙的有福气的占有者哩。

  我转过头来对我旁边那个人说。

  比刚才更糟:这年轻人脸上通红,握紧拳头,简直想要摆出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仿佛马上又镇定了,只冲着我咕噜了一句粗野的骂人的话,压下了这场风波,这句话,我假装没注意。

  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

  我的主人说,

  我们两个都没那种福分占有你的好天仙,她的男人死啦。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的了。

  这位年轻人是--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希刺克厉夫又微笑了,好像把那个粗人算作他的儿子,简直是把玩笑开得太莽撞了。

  我的姓名是哈里顿·恩萧,

  另一个人吼着,

  而且我劝你尊敬它!

  我没有表示不尊敬呀。

  这是我的回答,心里暗笑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时的庄严神气。

  他死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愿意再回瞪他了,唯恐我会耐不住给他个耳光或是笑出声来。我开始感到在这个愉快的一家人中间,我的确是碍事。那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止是抵销,而且是压倒了我四周明亮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决心在第三次敢于再来到这屋里时可要小心谨慎。

  吃喝完毕,谁也没说句应酬话,我就走到一扇窗子跟前去看看天气。我见到一片悲惨的景象:黑夜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杂在一团寒冽的旋风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

  现在没有带路人,我恐怕不可能回家了,

  我不禁叫起来。

  道路已经埋上了,就是还露出来的话,我也看不清往哪儿迈步啦。

  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走廊上去,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要挡块木板。

  希刺克厉夫说。

  我该怎么办呢?

  我又说,更焦急了。

  没有人搭理我。我回头望望,只见约瑟夫给狗送进一桶粥,希刺克厉夫太太俯身向着火,烧着火柴玩;这堆火柴是她刚才把茶叶罐放回炉台时碰下来的。约瑟夫放下了他的粥桶之后,找碴似地把这屋子浏览一通,扯着沙哑的喉咙喊起来:

  我真奇怪别人都出去了,你怎么能就闲在那儿站着!可你就是没出息,说也没用--你一辈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后见魔鬼,跟你妈一样!

  我一时还以为这一番滔滔不绝是对我而发的。我大为愤怒,便向着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门外。但是,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

  你这胡扯八道的假正经的老东西!

  她回答,

  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时,你就不怕给活捉吗?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特别请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这儿,约瑟夫,

  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大黑书,

  我要给你看看我学魔术已经进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条红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风湿病还不能算作天赐的惩罚!

  啊,恶毒,恶毒!

  老头喘息着,

  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

  不,混蛋!你是个上帝抛弃的人--滚开,不然我要狠狠地伤害你啦!我要把你们全用蜡和泥捏成模型;谁先越过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说他要倒什么样的霉--可是,瞧着吧!去,我可在瞅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添上一种嘲弄的恶毒神气。约瑟夫真的吓得直抖,赶紧跑出去,一边跑一边祷告,还嚷着

  恶毒!

  我想她的行为一定是由于无聊闹着玩玩的。现在只有我们俩了,我想对她诉诉苦。

  希刺克厉夫太太,

  我恳切地说,

  您一定得原谅我麻烦您。我敢于这样是因为,您既有这么一张脸,我敢说您一定也心好。请指出几个路标,我也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就跟您不知道怎么去伦敦一样!

  顺你来的路走回去好啦,

  她回答,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

  很简单的办法,可也是我所能提的顶稳当的办法。

  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给人发现已经死在泥沼或雪坑里,您的良心就不会低声说您也有部分的过错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走。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墙那头的。

  您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为了我的方便就是请您迈出这个门槛,那我也于心不忍啊!

  我叫道,

  我要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领我走。要不然就劝劝希刺克厉夫先生给我派一位带路人吧。

  派谁呢?只有他自己,恩萧,齐拉,约瑟夫,我。你要哪一个呢?

  庄上没有男孩子吗?

  没有,就这些人。

  那就是说我不得不住在这儿啦!

  那你可以跟你的主人商量。我不管。

  我希望这是对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山间瞎逛荡。

  从厨房门口传来希刺克厉夫的严厉的喊声:

  至于住在这儿,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设备。你要住,就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睡一张床吧!

  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

  我回答。

  不行,不行!生人总是生人,不论他是穷是富。我不习惯允许任何人进入我防不到的地方!

  这没有礼貌的坏蛋说。

  受了这个侮辱,我的忍耐到头了。我十分愤慨地骂了一声,在他的身边擦过,冲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着恩萧。那时是这么漆黑,以至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乱转,又听见他们之间有教养的举止的另一例证:起初那年轻人好像对我还友好。

  我陪他走到公园那儿去吧,

  他说。

  你陪他下地狱好了!

  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么亲属叫道。

  那么谁看马呢,呃?

  一个人的性命总比一晚上没有人照应马重要些。总得有个人去的。

  希刺克厉夫夫人轻轻地说,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

  不要你命令我!

  哈里顿反攻了。

  你要是重视他,顶好别吭声。

  那么我希望他的鬼魂缠住你,我也希望希刺克厉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直等田庄全毁掉!

  她尖刻地回答。

  听吧,听吧,她在咒他们啦!

  约瑟夫咕噜着,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说话听得见的近处,借着一盏提灯的光在挤牛奶,我就毫无礼貌地把提灯抢过来,大喊着我明天把它送回来,便奔向最近的一个边门。

  主人,主人,他把提灯偷跑啦!

  这老头一面大喊,一面追我。

  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开小门,两个一身毛的妖怪便扑到我的喉头上,把我弄倒了,把灯也弄灭了。同时希刺克厉夫与哈里顿一起放声大笑,这大大地激怒着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而,这些畜生倒好像只想伸伸爪子,打呵欠,摇尾巴,并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但是它们也不容我再起来,我就不得不躺着等它们的恶毒的主人高兴在什么时候来解救我。我帽子也丢了,气得直抖。我命令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钟,就要让他们遭殃--我说了好多不连贯的、恐吓的、要报复的话,措词之恶毒,颇有李尔王①之风。   ①李尔王--

  Kinglear

  莎士比亚的名剧之一,剧名即以主人公李尔王为名。  我这剧烈的激动使我流了大量的鼻血,可是希刺克厉夫还在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旁边有个人比我有理性些,比我的款待者仁慈些,我真不知道怎么下台。这人是齐拉,健壮的管家婆。她终于挺身而出探问这场战斗的真相。她以为他们当中必是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她不敢攻击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轻的恶棍开火了。

  好啊,恩萧先生,

  她叫道,

  我不知道你下次还要干出什么好事!我们是要在我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瞧在这家里我可再也住不下去啦--瞧瞧这可怜的小子,他都要噎死啦!喂,喂!你可不能这样走。进来,我给你治治。好啦,别动。

  她说着这些话,就猛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顺着我的脖子上一倒,又把我拉进厨房里。希刺克厉夫先生跟在后面,他的偶尔的欢乐很快地消散,又恢复他的习惯的阴郁了。

  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昏脑胀,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里借宿一宵。他叫齐拉给我一杯白兰地,随后就进屋去了。她呢,对我不幸的遭遇安慰一番,而且遵主人之命,给了我一杯白兰地,看见我略略恢复了一些,便引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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